在城里才待了数日就愈发思念青草的味道了。在等公汽时热气腾腾的人群里,在过马路时呛人的汽油味里,在喧噪的阵阵撕扯耳膜的车鸣中,我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长出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草,那青青嫩嫩的叶儿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迎着柔柔的清风尽情地舒展,畅快地呼吸。若有若无的泥土芬芳像缕缕轻烟时而被浮起一把,再柔柔吹散。光是想着我就仿佛又嗅到了青草的味儿,浑然忘了现在是盛夏炎炎,只听到周身细胞撕扯叫嚣的声音:回家!回家!什么思乡情切,什么归心似箭,今天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只是思乡又岂是一个“情切”便能名状的?归心又怎能是“似箭”?总算体会到了某位学者写过的:家门前的青草又写了一个“回”字。当时只觉得这话颇有诗意,如今想来,自己当时真是肤浅,那个“回”字里蕴含的万语千言殷情切意又岂是“诗意”所能企及的!青草里确实有家的味道,你且听那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无论在何时何地,小草绿的色泽总能牵出我无限的遐思。例如江南。不是有诗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吗?虽然,诗里颂咏的是江南的杨柳,但柔情似水的江南又岂能少了青草的装点。杨柳绿时,青草早就长了吧!那时的风应该是柔和中夹带几分冷冽吧。小草在那时还是个幼嫩的稚子,色泽是淡淡的鹅黄或是绿中渗黄或是黄中渗绿,总之是一抹抹淡淡的暖色。它们柔韧的身躯在早春的风中颤抖着,不屈地颤抖着,直到将风里的冷冽融化,用一身的绿捂暖了江南。江南如画,那画中的底色自然是非小草莫属了。在我的梦里,江南总是细致而温馨。和风——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细雨——是天地间的针线,针针织就了江南如画;碧水——像一面明镜烙刻着青山的倩影;绿杨——翠色的叶儿在风中轻吟,一声声地哼出江南的悦音;细柳——柳絮轻飘漫天卷地,大片大片地飘出江南的氤氲;碎阳——舍不得弄碎江南的柔美,只好将自个儿碎成点点遍撒江南;青草——连阶碧草自春色,整个儿碧草将整个儿的江南春色妆扮得如诗、如梦。纯然这只是梦境,未曾去过江南并没让我感觉到哪怕一丁点儿的遗憾,已有梦美如斯了,不是吗?更何况梦里弥漫的是青草的味道。再例如草原。那儿的人是粗犷豪放的,那儿的草势必也是强悍的。先钻进我的脑子里的是“疾风知劲草”,而后一转念,不对呀,“疾风知劲草”里的草应当是茂盛而又枝叶狭长的,而草原里的该是一小株一小株密密麻麻地铺遍了平川爬满了沟壑,它们的根须深入到原野的血肉里,风动不了它们,沙盖不住它们,不停地演绎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壮美,它们的色泽应当是饱经沧桑的苍翠,它们的柔情也只能是春日里的点缀。也是早春,寒风凛冽,小草顽强地钻出了大地的温床,浅浅的绿让整个草原充满了朝气,像极了一块柔软的绸缎泛着金光从天际飘落。天际,一匹骏马头顶着天脚点着地飞奔而来,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仰天长啸,马蹄纷飞,一抹鹅黄的小草睡在马蹄印上,余韵犹存,而马蹄啸啸已去,不知余香尚存否,我只知道青草味道依旧。
最让我魂牵梦绕的是小草的味道弥漫在我的家乡,在泥泞的小道上,在蛇行的田梗上,在褐色的泥土里。正是春寒料峭,天气乍暖还寒,春雨才出来探了个头,草儿们便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你看,你看,这儿探出个脑袋,那儿钻出半截身子,这儿一丛,那儿一伙的,让冷清了一冬的田野都热闹了起来。春雨密密麻麻地编着,柔柔顺顺地织着,稻庄上冒出的一叶新绿瑟缩着,编出了冷冽和战栗,草儿却抖擞着织就欣喜和精神。春雨终于给田野编织出了温润,一整块的温润搔得我心儿痒痒惹得我脚丫痒痒,情不自禁地光着脚丫,印入了那镶上了青春的褐色的温润。啊!冰冰的水汽沾满了我的脚丫,软软的泥土从趾缝间滑出,暖暖的小草抬起满是泥土的大花脸冲我甜甜地笑着,还调皮地用叶儿挠我的脚丫儿,我笑呵呵地跑开,一个浅浅的脚印儿便和小草躺在了一块,等我终于倦了,春天已把我的足迹烙满了心田,隔天再去,神采奕奕的小草已长满了脚印儿。再几场春雨,春天的妙手便绘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白的紫的萝卜花,以及金黄的油菜花。白的、蓝的、黄的花儿聚在一起,在绿色的茎叶间畅快地笑着,而那紫色的细蝶在绿叶黄花间穿梭着、留连着。我甜甜地笑着在花间奔跑,任凭身后洒下阵阵缤纷的花雨。一片白玉般的花瓣飘至我的手心,我嘟着小嘴想要将它吹落,想象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弧线,谁知它居然自个儿飞走了。呀,是一只小白蝶!它穿过绿叶落在一抹小草上!呀,可不是,曾经和我嬉戏带给我无限欢愉的小草,而今又被我遗忘的小草,它们在褐色的土地上静静地长着,在苍绿的绿叶下悄悄地生长着,不时和细蝶亲昵着,不时和那自绿叶间泻下的碎阳挑逗着……看着看着,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在某段铁路附近的一间小木屋里,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窗外一位身着绿装的阿姨佝偻着腰在锄草。晨光至她的发间垂下,她的头上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然后滑过她微笑的嘴唇,雨躺在地上,一颗晶莹的汗珠滴落,草一阵颤抖,刹那间,绿衣、汗水、青草互相辉映,那是小女孩全部的世界。
是真是幻早已分不清了,只知道永远有那么一抹绿孕育着希望和梦想,长在我的心之峡谷里,永远不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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