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重意境的文学风尚的影响下,柳宗元的辞赋也表现出了重意境的特色。
唐代文学最突出的文学成就当数诗歌的繁荣,唐诗兴象玲珑的意境开拓了古代文论的另一发展空间,也给其他的文学体裁提供了在艺术表现上可供借鉴的养料,意境图像随着作家文学创作的血脉渗透到各种文学体裁的毛细血管,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赋。唐赋作家大都主要是以诗文名震文坛的,他们在进行赋的写作时,也会自然地把注意意象的诗歌创作方法运用于赋体作品的写作中去。叶幼明先生在《辞赋通论》中讲到各个朝代赋的不同的特征时,也明确提出“唐赋重意境”的观点。
意境是抒情达意的诗歌及其他文体创作中构画的一种艺术境界,它是由主观思想或情感与客观自然人文景物环境紧密相融而形成的意蕴。通过作家的艺术描写,它能把读者逐渐引人一个想象的艺术空间,具有味之无穷的特殊审美风味。孙志宏的《生生不息—论中国古典诗歌意境》把意境分为三个阶段,即意境原初状态和意境静态以及意境再生状态。2屈原作品通过泣血心灵的诉说与创作已对后人建立起了哀怨悲苦的抒情范式和审美意境,后人诸多拟骚之作当然也把这一范式当做自己作品的底色,也就是意境的再生状态的重新构建。柳宗元赋承袭骚韵,在意境的再创造方面带有更多的屈赋的影子。
屈原在《涉江》中写登上鄂渚回望,对着秋冬的余风而叹息,(即“哀秋冬之绪风”)把阵阵凉意的深秋冷风写入涉江的环境中,在此作者的船停留在回旋的水涡中凝滞不前,(“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当进入溆浦之后,他碍于眼前的迷蒙幽晦而儃佪不知所往:“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这里丛林深邃,幽暗昏晦是野猿毛猴的窝居之所。抬头看到“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之后空气骤冷,漫天竟是一片“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的景象,无边无际的雪片霰粒纷飞于阴云密布的广漠天宇之中。屈原因贤良忠诚被放逐,几年的流亡辗转沉淀了一个阴冷可怖、令人迷茫而又不可逃逸的意境,他在《哀郢》中通过描绘渺远无际的浩洋来表现自己无所依附的漂泊感,同时也是忠心无所系挂的孤独感,“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顺风随浪,作为洋洋之波的过客,身不由己,随意飘荡,作者运用“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来加强这种命运无法掌控的孤独感。屈原在《悲回风》中专写江水奔涌来营构雾笼山峦、凄楚苦怨的意境,“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汹涌急湍冲撞的气势令人惊恐,千里涛声排山倒海般在耳边轰响不止。“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海水叠浪倾轧,奔腾逶迤的江水究竟流向何处?一种心如不系之舟的茫然感,通过昏蒙翻飞的江水构成的意境形象地展示给了读者。另外《山鬼》一篇虽然写女主人公的艰难寻觅,但其中的意境营构传递出的失望忧伤却是屈原真实情感的写照,“云容容而在下”写浮云涌动,在峰下坡际飘卷,这时天色是“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阴暗昏沉,昼反为夜,东风猛扫狠刮,冰冷的雨打在脸上,耳边听到的是“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这样阴冷黑暗的意境加重了作者徒然无望的忧伤。
屈原作品构画的意境中有冷风、回水、怒涛、摧舟、深林、猿狖、峻峰、霰雪、晦雨、阴云,同样的惨淡色调、同样的凄风苦雨从《楚辞》流入了柳宗元赋中。柳宗元《惩咎赋》中写自己革新失败,贬谪永州,活着害怕天意讨伐,死了又惧鬼神呵责,夜寤惶恐、昼醒惊骇犹如麏一般,作者构画了这样一幅意境:“凌洞庭之洋洋兮,溯湘流之沄沄”,写洞庭湖汪洋浩阔,湘水沄沄流淌。此时“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迴邅”,作者的小舟被暴风击起的波浪摧折而盘旋凝滞,抬起头“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日光遮掩,天空昏黑,青暗的云霞直上九霄腾涌屯积,这同样是一个孤寂可怖的境界。而且“暮屑窣以霪雨兮,听嗷嗷之哀猿”,黄昏时霪雨淅沥,耳边猿声哀鸣不绝,“众鸟萃而啾号兮,沸洲渚以连山”,写猿哀再加上鸟群啾号,凄楚腾涌连山与洲渚,柳赋对凄寒阴冷的意境构画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继续写到“漂遥逐其讵止,逝莫属余之形混”,自己随舟飘荡不知在哪停留,形魂会在哪相属,同屈子的漂泊迷茫感的悲吟主题完全一致,柳宗元还进一步强化这种无望无助之感:“畔尺进而寻退兮,荡汩汩乎沦涟。”他的船进一尺却退一寻,回流荡漾,沦漪成圈,似乎要把他划定在这从内至外的一个个回流围圈之中而无法寸移。他笔下的山水“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崩湍”,和屈子笔下的连山险流是完全一样的,众山盘旋被束,万山奔腾萦回。作者还把这幅悲凄的画面置放于穷冬这样一个奇寒令人拘挛的季节,(“际穷冬而止居兮”)更加重了笔下意境的惨淡色调。林纾在评价柳宗元《惩咎赋》时认为自“凌洞庭”句起,把楚地的风物如画般展现出来了,“屈原《涉江》,亦同此戚。”3说出柳宗元赋的悲凄意境继承了屈赋。但是在这一篇赋中,作者描画意境的文字显然比屈赋单篇作品多,这也可以看出柳宗元对屈原赋继承的基础上有很大的发展进步,同时也可看出柳赋对汉赋铺排叙说特点的吸收。柳宗元赋与同时代的韩愈赋相比,也体现了意境构画的极其成功,韩愈的《别知赋》有“雨浪浪而不止”的意境构画,但一句咏一物,只写了山、树、雨、云四物,而且铺排很少,更带有诗歌的意境表现特色,而柳赋的意境反复皴染,情感氛围极其浓厚。
除了《惩咎赋》,柳宗元还在《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等赋作中多次构画哀冷险恶的意境,表达其绵绵无绝的幽郁,同时被贬永州,路经湘江,吊祭屈原所写的《吊屈原文》更是在情感、意境方面步随屈骚,章士钊说:“熟读此文,足见子厚学骚本领”,关于一些人认为柳宗元“不能仰企三闾”的看法,章士钊斥为“《楚辞》门外汉。”
山川草木均是造化自然的实境,除此之外,作者还会在行文写作中创造一种带有某种浓热情感的人文虚境,让读者先对这种人文虚境产生共鸣,然后达到与作者情感深度契合的状态。屈原在《惜往日》中写自己被宵小之徒馋陷嫉妒,君王昏昧瞀乱而陷遐委厄时,回顾了前世嫉贤妒能而致贤臣冤死的事例:“吴信馋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写吴王夫差听信谗言不辨真伪,伍子胥最终冤死,忠贞的介子推抱木而被烧死,晋文公最后才醒悟追慕。屈原在这里通过这两个人不幸的遭遇在行文中营造了一种惋惜凄惨的情感意境,与前后文写自己忠而被馋的悲怨产生强烈的共鸣。柳宗元的人文情感虚境也带有屈赋幽怨色彩,《闵生赋》哀闵自己“大川未济,乃失巨舰”5的坎坷人生遭遇,心情抑郁而茫茫无所依傍,作者通过前贤事例的陈说来表达幽怨之情:“重华幽而野死兮,世莫得其真伪,屈子之悁微兮,抗危辞以赴渊。”作者通过舜帝、屈子的遭遇在悲凄的人文意境的基础上更多地表达了一种孤愤的意绪。子胥死吴国忧,介子枯文君寤,这两人的沉冤终被理解,而舜和屈子的沉冤自从被抛入滚滚大江之后再也没有被国君打捞起来,可见柳宗元构画的人文虚境悲怆的颜色更深。悲剧人物的沉沦命运被作者一个个地排列出来,使读者处于一个由他们惨怛面容、低回悲吟组织起来的世界,他们宛如实境世界中的一树一草,排列站立便成丛林,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人文意境,使作者的情感获得的历史的纵深度。
柳宗元赋对屈赋的继承表现在很多方面,如美政理想、孤寂情怀等,前人论述者亦有很多。总之,在古文运动的先驱们不太看重屈原赋创作风格的情况下,(例如李华认为屈宋之作“哀而伤”、“靡而不返”,遂导致后世“文义寖以微矣”。)柳宗元能反复悲吟屈原的命运,在《闵生赋》中,他慨叹“屈子之悁微兮,抗危辞以赴渊”,又创作《吊屈原文》,在形式和精神上全面继承屈赋的风格,按照孙昌武先生的观点,柳宗元是把他的赋当做个人《离骚》看待的,他改变了汉代以来赋体作品堆垛呆板的铺陈而与屈赋的陈情抒幽的传统相接近,在一点意义上说他是收束中国辞赋历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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